网络时代的业余思想者编辑本段回目录
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界,有两次体制外力量的崛起。
第一次发生在80年代中期。当政治体制内部的思想解放运动发展到某种极致的时候,一股体制外的思想潮流破土而出,形成了波澜壮阔的“文化热”即新启蒙运动。我本人,就是借“文化热”的大潮,浮出水面的。我们这一代“文化热”学人,到90年代以后,除了个别人浪迹海外、流落江湖之外,大部分都回到了学院。即使是依然保持思想者姿态的,也是以一种学院的方式思考写作。以学院为中心,建构了一个现代知识生产的体制。
90年代以后成长起来的年青学人,都是在这样一个学院体制里面讨生活。年青的一代学人,比我们新启蒙这一代更学院化、专业化,少了一点社会的关怀,多了一点知识的兴趣。他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是纯粹的学院中人。
然而,21世纪初网络社会的出现,让一群过去默默无闻的思想者开始崭露头角。那是当代中国思想界第二次体制外力量的崛起。如果说,80年代中期的启蒙思想者独立于权力体制的话,那么21世纪初的网络思想者,则游离于学院体制之外。不过,当年的启蒙思想者与权力体制中的思想解放运动有着历史的学脉关系,如今的网络思想者在其早年甚至现在,受过并且依然受到学院思想者的思想恩泽。在大的精神关怀和思想趣味方面,他们依然是一致的,有着共同的价值取向。
不过,网络思想者与学院思想者毕竟隔着一个时代。简单地说,学院思想者基本生活在一个知识生产的纸媒时代,他们垄断了主流舆论和知识体系的各种纸质传媒和出版物,从而建立起自己的专业权威和社会地位,从中获取声誉、地位、金钱等稀缺资源。而网络思想者主要的活动空间是在虚拟的英特世界,那是一个无政府的社会,是一个思想的平民时代,至今尚未形成规范的思想生产和交往体系,无宁说,是一个各路江湖好汉出没比试的场所。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无间道的网络江湖,却造就了主流舆论和知识体制内部日益无法比拟的影响力。网络的影响,如今谁也不敢忽视,因为在网络的背后,就是千万网民所体现的民意。网络,成为了21世纪的革命广场,即使你自己不在广场露面,但只要你的名字在广场中被提及,你就再也不可能保持高贵的沉默。有好几个学院的精英领袖,就是因为过于轻率地对待网络的舆论,最终在广场的喧哗中搞得声败名裂。广场的英雄是一些深知时代脉搏、了解大众心理的先知。他们总是亮起一面鲜明的旗帜,抓住某一极端的民众,或是左派的,或是自由派的,或是有着特殊癖好的,最终成为了网络的意见领袖。
虚拟的网络还有着现实社会难以企及的自由。主流媒体也罢,知识体制也罢,不是束缚于权力和资本的管制,就是受到学院体制的规约。最是学人不自由,于是学院内部的学人,纷纷蜕变成学术全为稻粱谋的职业群体。当知识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时,他们就不再是思想者。而网络中的思想者,各自都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职业:商人、白领、编辑、记者、中学教员、银行职员、现役军人、自由撰稿人,从布尔乔亚到波希米亚,不一而足。白天有正经的职业,一到晚上,纷纷套上网民的面具,扮演起思想者的角色。对于思想,对于知识,他们有着偏执的癖好、由衷的热爱,全无功利杂念在里面,可以称得上萨伊德所说的那种“业余的思想者”,而按照萨翁的理解,思想者按其本性来说,本来就是业余的,出自于内心的真切关怀,而非名利的动机。
我自己虽为学院中人,但对这样的业余思想者,总是怀有某种敬意。近年来,我学生中最优秀的几位,大都是在网络中结识,业余思想者出身。
《仰望的姿态》(吉林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的作者萧武,最早也是在世纪中国网站的世纪沙龙中相识,他用“泪眼看人”的笔名露面,虽不经常,但颇与众不同。他不是那种热衷于扮演意见领袖的人,看得出是一个有点知识本分的读书人,对思想和学术存一份难得的敬畏。后来,我又在《读书》、《书屋》等杂志上,陆续看到这个名字。也断断续续地通过几封短信。
直到不久前,我到浙江大学开会,才见到了萧武和他的一群朋友们。他的朋友似乎都是自由主义者,而他颇有点不安地对我说:“人家都认为我是新左派。”其实,政治上是哪家哪派并不重要,只要不以一种原教旨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信仰,只要有足够的理性反思精神,以及信念上的真诚,其实,站在什么立场上,于我都无所谓。我自己也一直因为在自由派与新左派之间,持一种左翼的自由主义立场,而饱受庸众的批评。
我在交谈中,了解到他是甘肃农村出身,后来考到湖南财经学院,因为对枯燥的数目字缺乏兴趣,无法解决内心的价值困顿,而迷恋上人文学术,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写了大量的当代中国思想评论、书评和人文随笔。如今白天在一家报馆工作,深夜在电脑前思考写作,乐于当一个业余的思想者。
我从萧武的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身影。在不久前网络上发生的考研变高考的论争中,我因为反思了考研基地的应试教育,而被人指责为歧视考研基地出身的学生,而且被批评说,我自己原先也是高加林式的下乡知青,经过苦读考上大学,又从培养政工干部的政教系混到学术正科的历史系,如今却忘了自己的苦出身,歧视起同样是底层的基层考生。这段话读得我真是哭笑不得,只能原谅批评者的阅历有限。无论我当年高考,还是毕业留校,凭的都不是应试教育那套苦功夫,而是对知识和思想的纯粹兴趣。事实上,我在大学期间的成绩,从来不是一流的,就像萧武当年在湖南财经学院那样,我青春的伊甸园不是在教科书中的死记硬背,而是在图书馆的乱翻中度过的。许纪霖有今天,恰恰证明了应试教育死路一条,只有那些真正的爱智者,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萧武个人的经历,似乎应证了我的道路。假如当年他四年寒窗,灯下苦读,即使考取了中央财大研究生,未必能够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才,更无法成为自己内心期望成为的那个人。好一个萧武,偏偏放弃了被世人公认为成功人士终南捷径的金融之门,投身于无所回报的人文学术。我读着这些与汪晖、刘小枫、汪丁丁等当今中国一流思想家对话的思想评论和研究论文,不由得肃然起敬,一个没有受过学院专业训练的业余思想者,能够走到如此之远,已经是我当年所远远无法企及的了!
我的好几个学生,都像萧武那样,是从热门的专业转行而来,或者电子工程、或者IT行业,或者新闻传播。他们入门的考分,大都比其他应试出身的考生要低一大截,但从专业学习的第一天起,就显示出后者无法望其项背的研究潜力。首先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们对思想有兴趣,视知识如生命!这种生命般的热爱,绝非可从应试教育中得来,只能来自好大学的专业熏陶,或者是图书馆的乱翻。究竟谁证明了人生的成功,是萧武这样的没有硕士学历的业余者,还是考取了名校的应试者?人各有志,各取所需吧。
萧武的这本著作,是网络时代业余思想者的人生缩影。他以及与他差不多同龄的网络思想者的出现,证明了一个新的体制外思想群体的崛起。虽然这一年轻的群体今后往何处发展,能够走多远,还有待跟踪观察,但他们就像刘翔所代表的“80年代(出生)新一辈”的那句名言那样:
----中国有我,世界有我!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5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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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